当这位真格最年轻合伙人，同时迎来人生的狂喜和刺痛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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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        文｜徐牧心 编辑｜刘旌
            当所有人对她举起酒杯时，尹乐愣住了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是2022年初的一天。这位真格基金的投资人原以为只是一顿寻常的饭局，直到两位更资深的合伙人：方爱之与戴雨森突然向她举杯说出“恭喜”二字时，她才意识到：从这一刻开始，她将成为在场的新合伙人之一，也是真格历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倒也不完全在意料之外。世俗意义上来说，尹乐拥有多数人羡慕的职业历程：2015年，曾在真格完成暑期实习的尹乐从斯坦福毕业，正式加入成为一名投资人，并在“七年内六次升职”，是真格唯一一位经历了从实习生到合伙人全部职阶的人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但这一刻，尹乐的情绪却很复杂。几个月前的一次体检筛查中，30岁的尹乐被确诊为早期乳腺癌。这是一种常见于50岁以上女性的癌症。而在不久后，经历完四次化疗的尹乐，还将结束一段婚姻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对于多数人来说，这样的戏剧化时刻不常有，更何况它们是如此接近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中。但尹乐对「暗涌Waves」说，这是用一种非常激烈的方式将“内在的问题”暴露出来，“就像以前一直在水下，但突然被一个人拎起来了，你就不得不张口呼吸，不呼吸就会死去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这是一句情绪性的比喻，但当尹乐对我们说出口时，却极其冷静。或许是因为时过境迁，或许是因为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：从长沙到斯坦福，尹乐走的每一步都基于理性判断、目标感极强，有人说她“眼中只有靶心”。
            2月10日，禾赛科技在纳斯达克上市。被称为“激光雷达第一股”。禾赛是尹乐在6年前投资的公司，也是她收获的第一个IPO。「暗涌Waves」对尹乐的访谈发生在这场IPO之后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在2023“妇女节”这天，「暗涌Waves」决定讲述尹乐的故事。这不仅是一位年轻投资人的故事，还关于一个人如何应对人生的两极情形，以及最终战胜它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真格基金合伙人 尹乐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每日挥杆500下的人
            加入真格之前的24年里，尹乐都是一个目标感坚定的人：高中决定出国留学，美国求学期间坚定回国工作，争取斯坦福的硕士学历等等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唯独加入真格是一段意外。2014年，在华人创业协会举办的斯坦福校园活动上，尹乐第一次见到徐小平。事实上真格也是她第一个听说的VC。在此之前，她对金融行业的理解仅限于她曾实习过的普华永道，这种每日只和数字打交道的程式化工作让她感到疲惫，而把“投人”作为自己和真格最大特点的徐小平让她感觉，似乎这种工作很有趣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尹乐的“目标感”再次显现。活动结束后，她恰巧发现了一位真格合伙人掉落的钱包，于是深夜驱车将钱包送到酒店。在见到徐小平和方爱之后，她毛遂自荐，因此得到了一个暑期实习的机会。其时，真格刚成立，规模不过十余人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此时可能是创业者们最情绪激越的时代。2014年的中关村创业大街每天挤满了怀揣梦想的创业者，他们徘徊良久为等待与天使投资人交流的机会，每天真格收到的邮件足有几百封。尽管此间的尹乐只是一位实习生，却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机会：初筛所有邮件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虽然有回复模板，但是尹乐还是会在此外提出一些问题、甚至是建议，遇到不错的创始人团队也会将他们约来与投资人开会。这是远远超过实习生分内的工作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她还提出了“真驿站”的概念。所谓真驿站，就是一种迷你版创业商学院。在美国读书时，尹乐观察到几乎每周都有创业公司CEO和投资人赴硅谷宣讲，而她认为如果真格能反其道行之，将硅谷的（潜在）创业者们以真驿站的形式聚集在国内，不仅能实地探访中国创业公司，鼓励创业，也能从中发现值得跟进的项目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毕业后，拿到return offer的尹乐接过真驿站。七年里，她把真驿站从第四期一直负责到最近开始招募的第十三期，并带了三期真格星球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初入真格的萌新投资人尹乐，赶上了或许是创投最火热的时刻。2015年，中国大热的赛道是O2O、P2P、智能硬件以及移动互联网，每个赛道都有无数创业者与投资人试图赌中那个可能性，但徐小平给了尹乐一个建议：既然精力有限，无法覆盖，不如先聚焦于更小的根据地，即尹乐十分熟悉的斯坦福创业者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是成为职业投资人后的尹乐遇到的首个难题。斯坦福与硅谷创业者大多聚焦于自动驾驶、机器人、激光雷达或者芯片，这些当下大热的领域在当时显得过于艰涩而无人问津，那时的真格也在集中投消费、电商。曾有一段时间，尹乐带着这些硬件项目去参加IC会，发现大家听到发言时都有些茫然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其实尹乐自己也有不适。作为一个主修东亚研究的人，她该如何建立和科技创始人的对话能力？
            “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。”尹乐对「暗涌Waves」说道。但有些人更容易看到困难，而另一些人更倾向于看到机会。尹乐显然属于后者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她旋即又对我们说：在苏宁美国研究中心的实习经历，在潜移默化中给了她对科技的感知，而看项目在大方向上的可行性是投硬科技的基础方法论。但对真格式早期投资人而言，更重要在于看人，而这在于无法沉淀出方法论的感性层面。
            黑湖科技是尹乐负责的第五期真驿站中跑出的项目。在创始人周宇翔看来，正是因为尹乐没有其他科技投资人的学科背景——如金融、计算机，却在真格获得了这样的工作机会，才让她“异常珍惜、也格外拼命”。周宇翔认识尹乐长达8年，记忆中“她就没休息过”，几乎一直在看项目，与周宇翔的对话常常从凌晨开始。他将尹乐的对话风格形容为“激进”，即在仓促的时间下尽可能覆盖更多的话题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真格基金创始合伙人/CEO方爱之回忆起那段时间的忙碌和紧张，某一次在出租车中，她告诉尹乐：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斯坦福项目，错过了就是“we are dead”。真格基金合伙人刘元提供的一个例子则是：当时尹乐每个季度去一趟硅谷，多的时候一年飞八次中美航班经济舱，后来尹乐回顾起这段时间还心有余悸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我不敢停下来。”回忆起多年前的生活，尹乐并不掩藏她就是一个“超级勤奋者”——尽管这是许多女性并不愿意营造的形象。“没有爱好，没有休闲娱乐的方式，基本都处于一种卯着劲儿往前冲的状态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天使投资是一个强调意外、偶然，或者说神话性的职业。正如刘元所说的，“一种充满了各种戏剧性的因缘际会”，但在尹乐的头部项目里，多数显得“几乎有些常规和乏味”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比如，激光雷达的头部公司禾赛科技和国内领先的3D堆叠dToF芯片企业灵明光子，是“在斯坦福读书时认识的”；天使轮投资的兴盛优选，只是因为“回湖南老家，看到楼下的超市做社区团购了，就去问了一下老板联系到了创始人”；帮助制造业转型的黑湖科技和优艾智合，“就是在做真驿站和真格星球里认识的”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但事实上，这些事后被证明成功的投资背后，都能看到偶然性之外的东西。
            2016年，禾赛决定转型做激光雷达时，孙凯便想起了尹乐。于是尹乐邀请孙凯参加了一场徐小平也在的斯坦福系创业者饭局，期间两人相谈甚欢，结束后徐小平告诉她：这个项目不管多贵都要投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时禾赛已超过真格覆盖的阶段，但尹乐还是争取到以买老股的方式参与。当时尹乐投资的项目估值基本在几百万美元上下，1.4亿美金估值的禾赛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，“我签TS的时候手都在抖。”尹乐说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兴盛优选则更惊心动魄一些，当时其天使轮融资中，徐新和朱啸虎都亲自参与其中。眼看着徐新与创始人聊到凌晨4点签下TS，尹乐决定第四次前去拜访，终于给真格争取到一个A轮跟投的机会。这一切发生在12个小时之内，根本来不及将项目带上IC会，尹乐便当机立断使用了自己的“银弹”（跳过IC会直接投资）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尹乐确实不是一个善于营造戏剧性的表达者，但更重要的事情在于，她付出的漫长努力很大程度抵消了“偶然性”本身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在评价尹乐时，刘元想起了一位同行的话：“就像打高尔夫球，多数人喜欢观察评价每一个球打的远近和好坏，但是真正要在乎的其实是挥杆的动作每一次是不是标准——不管结果怎么样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尹乐就是那个“每日挥杆五百下”的练习者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交错时刻
            某种持续了30年的状态，在一刻间戛然而止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在一次偶然的体检中，筛查结果确诊了尹乐的早期乳腺癌。她如今已经忘记了得知检查结果后的第一反应。但尹乐的工作思维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，她开始用一种“研究”的心态来面对这场疾病：不停地买书，诊疗指南、西医方面的医学书等等。尹乐做过很多尽调，也看过很多行研，而这一次项目变成了自己的身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早期乳腺癌诱因除了家族病史外，多发于严重的内分泌失调。尹乐认为这是负面情绪在身体上的具象化表达。她甚至有一个猜测是，假如不是她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大，那么病征或许会变成抑郁症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尹乐从前是一个眼睛只会坚定朝前，脚步只会迈向前方的人，而乳腺癌像一只命运的大手，强制性地按住她的头，让她开始复盘自己。她开始意识到，无论是真格基金最年轻合伙人、科技投资人、还是名校毕业生，这都是她拼命给自己贴上的标签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初二那年，因为期末考试在年级200名开外，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的尹乐没办法接受，所以她开始午休时间也在学校看书、完成作业、找老师提问。
            美国求学时，尽管本科伊利诺伊卫斯理安大学已经是很好的学校，但尹乐需要“更好的”世界名校，因此最终来到斯坦福——尽管东亚研究并不是她最感兴趣的专业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尽管一直在升职，但事实上在确诊的前两年中，尹乐就感觉自己实际上已经处于一种轻度抑郁的状态。她将其形容为“干什么都很没有意思”、“很无聊，又不得不干，只能强迫自己干”，直到生病后再回看，尹乐才发现原来自己人生的“底层逻辑就是给自己贴标签，没办法发掘内在真正的需求，只是给我不停增加任务，一直要更好、更强、更厉害。我没能让自己真正开心快乐起来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我们的世界观往往是二元的：即没有变得更强，就一定变得更差；没有走在正确的路上，就一定走在了错误的路上。
            但在病中的某一时刻，尹乐突然意识到，人生并不只有一条轨道。
            “人生是旷野啊。”在采访时，尹乐几次提起这句话。她开始一个个撕下身上的标签，在这个需要勇气的时刻这句话给予了她许多力量，尹乐说：“人很容易局限自己，但在旷野上的话，这里走一下，那里走一下都没有关系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尹乐投过的领挚科技CEO冯林润发现，像尹乐这样从不休假的人竟然也一个人去梅里雪山旅行；刘元关注了尹乐的豆瓣，发现她开始看很多与灵性相关的书籍和电影，譬如她看了三遍的《心灵奇旅》，这是一部试图告诉你人生意义（sparkles）不是只有一个目标的治愈系电影，主角joe曾认为只有爵士乐才能实现自己全部人生意义，但在意外掉进生死之间的世界后，他突然发现人生的意义无处不在：“鱼一直想去寻找大海，它以为面前的只是水而已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在周宇翔看来，2021年是分割尹乐前后人生的重要节点。在过去六年里，作为一名硬科技投资人，她依旧是在找大的主题、风口，被其驱动着看项目。但在2021年之后，她更像是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底层逻辑，沉淀下一套更为平和的，对待投资以及世界的看法，以及更笃定的判断力。
            投资黑湖科技是这种笃定判断的一个证明。尹乐早年间就投资过周宇翔第一次创业的项目，而当他第一次创业失败，又重新创立黑湖科技时，尹乐依旧在天使轮就跟进。在她看来，愿意放弃高薪职位从头开始，去工厂睡两个月也要和一线工人了解需求的执拗之人，值得被相信第二次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尹乐在接受我们采访时，或许因为聊起了许多人生节点的关键选择，又或许话题和健康、升职、离婚等等有关，尹乐在言谈间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一股宿命的味道。但聊及这个话题，一直带着温和笑意的尹乐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：“但我不信命的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很多创业者都向「暗涌Waves」表达过，尹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。一位曾与尹乐共事过的实习生试图总结她身上的这种气质，他发现其他投资人去看项目时，创始人可能会陷入一种防御状态，因此不会聊除工作之外的无关话题，然而在和尹乐交谈时，他们往往会倾诉更多，由此透露出的信息会让尹乐从更多侧面了解对方。冯林润这样形容尹乐：“极致的真诚无坚不摧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2月9日，禾赛在纳斯达克敲钟，尽管是第一个里程碑式的项目，但尹乐本来却没想去，是合伙人会议上的方爱之、戴雨森与刘元将她推上了第二天的飞机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当她也来到台上鼓掌时，所有人都在望着屏幕上滚动的数字欢呼雀跃，禾赛上市首日一度大涨25%，收盘时市值达到了26亿美金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一刻的尹乐理应本能式地大笑，但当看到彩带飘下的时刻，她却有点想哭。就以这样一组奇怪的表情，尹乐完成了作为投资人的第一个IPO。
            这就是人生的奇妙时刻：当狂喜和刺痛同时到来。
            图片来源 ｜视觉中国
            排版｜杜梦